小就是美 (SMALL IS BEAUTIFUL)

今天是圣诞节。国内的朋友在虚拟世界的那一头客气地寒暄, “你们那里一定很热闹吧?”我说不是的。社区的街道上很安静,  彩灯缤纷地照着的雪地上, 雪花静静地落着。  圣子耶苏的诞生, 并不显赫。 他在这样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 安静地降生于穷人家的一个马棚, 他是谦卑的。

圣洁和神性是谦卑的。那些有着博大的胸怀的人们是谦卑的。而谦卑者存在大都市的街头巷弄。上个月六日在芝加哥城南近中国城的一处僻静的音乐俱乐部-HOTHOUSE,芝加哥非赢利性文化广播电台WLUW举行国际知名音乐家 大伟.阿姆然( DAVAD AMRAM)的生日音乐会,以为该台筹款。

我进去的时候,音乐俱乐部里灯光正好,诺大的接待大厅停着不少的桌子,没什么人落座,桌面上放着大伟的有关报道,还有一张印刷精美的该俱乐部的节目单。再往前是酒吧,酒水免费供应,再往里就是表演大厅。接待大厅有蛋糕, 蜡烛, 台长和史地文等认识的朋友上来招呼我, 他们原来散坐在离门口不远的一圈藤椅上。台长克莱格还是那种亲切的微笑,而蓓姬,史地文的夫人,却是一身便装打扮,衬衫外边是灰色羽绒背心,下头一条长裤,在一群衣香鬓影的男女中,显得鹤立鸡群。

观众并不多, 也就是三十多人, 已经包括了演员。 却是被称为WLUW 的朋友的人们。在” 为WLUW的朋友们一起干杯” 的呼吁, 而大伟又切了蛋糕后, 人们开始在台长引导下进入表演大厅。

大厅的背景是一幅火红背景的壁画, 上边蔓延着绿色的抽象图案, 像不知名的爬行动物, 又像开天辟地时的景象。  晚会在女主持人伊丽莎白穿插的同时, 由大伟主持。  这位被华圣顿邮报誉为活的美国音乐的文艺复兴性人物, 美国音乐界有史以来产生的最多才多艺和富于技巧的音乐家之一,  在当天晚上, 既用多种乐器, 如印地安筝, 鼓, 钢琴, 号角, 吉它, 笛子, 打击乐, 演出他创作的世界音乐, 爵士乐, 古典音乐, 摇滚乐, 声乐, 诗歌朗诵, 又用风趣, 幽默,相当生活化的语言讲述他的人生心得, "这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  当你碰见那些不尊重别人的人时, 对他保持尊重, 然后离开他, 去找别的你尊重的人"; 而当他把两支印地安小笛子同时放进嘴里时, 热烈的乐声, 火焰般从他口里腾飞出来。 人们以为世界级音乐大师必定以经典为主, 可是大伟涉及的领域宽阔而令人绚目。 在他那里, 几乎生活的一切都可以成为艺术. 他表演的一首乐曲, 旋律和歌词就是由他去中国昆明演出时学的一句汉语 “我很高兴来到昆明”的反复构成的。当时他先是教会在场的观众学会说这几个汉字, 领导听众用汉语反复吟诵这几个字而形成乐曲, 汉语的音韵, 加上钢琴伴奏, 现场效果很特别。这位被称为”多元文化主义存在之前就已经多元化了”的, 曾作过 100 个交响乐, 两个歌剧, 戏剧和电影的七十多岁的音乐家, 在他不演出之时, 就在纽约边上他的农场务农, 一变而为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在他最近写的书中, 曾详尽描述如何在创作严谨而有结构的作品的同时, 过着富于创造性的生活。他认为, 所有的人都能超越大多数阻碍并通过努力工作保持积极的人生态度。和他一起演出的, 有美国或世界知名艺术家, 如诗人史地文.斯耐德博士朗诵了富于禅味的诗”什么”, 大为.比来登干脆就朗诵了他的以菩萨为题的诗歌。他们注视的不仅是雄伟, 华丽的经典西方艺术殿堂, 还有澹淡, 轻灵的东方山野, 他们不仅注视这有别于高, 大, 全的平凡, 而且在艺术创作中歌颂它, 在自己的生活中实行它,如同大伟在主持晚会时引用的E.F.SCHEUMACHER,世界著名经济学家在研究了大量经济实体后的经济和哲学理论: “小就是美”, 小就是生命力最强壮的存在。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 是克莱格台长面对来访者亲切, 友好的笑容,  和坐落在洛幼拉大学校院内,WLUW那些简单的办公室和播音制作间中的幕后志愿工作人员。 而电台里沿着走廊被非常细致地排列着的大量的小小的光碟, 记录着那些非同寻常的人和艺术品,那些可以邀请整个世界安静下来而倾听的声音。

 

12/25/2006

一个诗歌的夜晚

有一年,剧作家杨阡和他夫人马丽安到芝加哥来,诗人朋友们就请他到闹市区的画廊中一齐朗诵。那天晚上,法国诗人玛祖拉,电台台长克拉克,雕刻艺术家民斯等人都来了。

如同在其他的地方举办过的诗歌朗诵会一样,朗诵会免费对公众开放,画廊的一角放着茶点,用通花的蛋糕纸衬托着,还有咖啡。我知道,那又是不知道哪位热心人捐献的。时常听见艺术家们感慨投入的比收获的少,感慨自己的不精于计算,可是时间到了的时候,大家还是又七手八脚地把场面撑起来,而且收拾得比专业设计的还要好看。有了这样的热心人,在美国经济青黄不接的时节,诗歌也能够得以生存下来。

比如,玛祖拉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她把自己的诗用银色写在一片片去了皮的叶子上。成串地挂在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绳之间。克拉克有腿疾,史地文给他找了张椅子坐着。这样的会场,既是优雅的,又是有着家庭的亲切气氛的。

在座的既是听众,也是诗人。他们上台朗诵自己的作品,又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听别人的作品。习惯了热闹的听众场面,对这样的氛围,除了觉得罕有的雅静外,还有某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杨阡朗诵时,是用的抑扬顿措的调子,加上他有一把好嗓子,赢得了满场的喝彩声。台下的人纷纷说着,这是位表演艺术家。我这才想起了原来表演性质的朗诵和诗人们平时习惯的朗诵还不是一回事。

晚会结束后,我们去酒吧。不知道为什么,酒吧去一间关门一间。最后找到一家,人很多,我们都没有位子,就通往厕所的通道还空着,酒保把我们领到那儿,我们几个人挤着,站着,拿着饮料,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偶尔交谈的几句话,因为这里的吵,基本上听不见。柜台前挤满了人,仰着头看电视上播放的球赛,前面都摆了酒,要是进了一球,就有人举起手来。这种热闹正好和刚才画廊的雅静相反,却觉得诗人们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是那么坦然,对这样在互相听不见对方说话的酒吧里呆着就那么地自在。这种异样的感觉又让人觉得在场是多余的。

后来,玛祖拉好像是对一个投银币点唱的机器着了迷,银币一把一把地往里投。用光了又问别人要。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大家就交换了一下眼色,史地文就叫她走了。临告别的时候,玛丽安和史地文相拥而别,让我感到自愧不如。因为我就不能像他们那样坦然地拥抱,仍然是男女授授不亲的习惯。那已经是晚上两点了。第二天打开电邮,看到史地文说,昨天晚上从酒吧出来,他们几个人挤了一辆出租车。在回程的交谈中,他们发现原来开车的阿拉伯司机也是一位诗人。“一车的诗人,一个诗歌的夜晚。” 史地文最后这样写着. 。。.

关上电脑后,我想见,在芝加哥已经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一辆出租车,乘着诗歌的空气,驶往夜的深处,那里,地平线微微泛着蓝光…

诗人与父亲

诗人朋友史第文约我一齐翻译诗歌, 在他的朗诵之后. 于是我开车去了附近一个中上阶级的小镇. 泊了车以后, 按约定的地址往一家书店走, 却在之前一个咖啡店的玻璃门后看见史第文向我招手.

推开门进去, 看见史第文等三个人围桌坐着, 坐下来一抬头, 才发现隔着一条过道对面的一张高背椅上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干瘦男人, 在说着些什么.  他戴一顶米色的帽子, T侐衫下面是一条花短裤. 整个地给人一种突兀感.

他显然是这次朗诵会的主持人. 而他坐的这张桌子, 就相当于讲台, 与观众之间, 是一条过道., 我刚才就是那样推开了门, 在别人都留神地听着朗诵时, 中断了一种气氛. 意识到这一点, 我心里有点不安.

明天是父亲节, 今天朗诵会的主题就是父亲. 诗人们各人都有些关于父亲的诗歌在朗诵着. 当一个诗人在朗诵, 其他诗人就在听, 席上只有我一个不是诗人, 也不是父亲的人, 混在那儿.

门不时被拉开, 进来的人昂首阔步走在过道上, 于是就穿过聍听着的人们, 一直往后边的柜台走去. 邻座三个女孩子, 围着坐着说她们的话, 一边吸着杯子里的冰淇淋. 而诗歌在继续着,不时又有碎咖啡豆机在后头的柜台响起,诗人们就提高他们的声音,像是和机器的声音争论着.

做了父亲的诗人们好像各代表一种类型. 除了突兀奇特的刚才那位神秘的诗人外, 用绘画本写诗的马克是那种潦倒的诗人, 他胖胖的身材几乎没有个性, 却向我推销他的一幅画, “才十块钱,” 他说, 楞得可爱.

约翰是英国来的诗人. 他拿着他的那本翻旧了的诗集, 好整以暇地斜靠在讲台边朗诵. 他带一顶浅绿的帽子, 刚好和他浅绿的外衣成套, 底下是半旧的蓝裤子, 却踩着一双白色的高尔夫球鞋, 加上他外衣手肘上钉的皮手肘也是浅绿色的, 我可以知道他是英国绅士阶层的人.

史第文很难归类, 他穿浅蓝的衬衫, 牛仔裤, 留着连鬓胡子. 关于父亲的诗歌在继续着, 店堂那一头 有一组喝咖啡的人, 围着沙发坐着, 在说笑. 关于父亲的诗, 是关于有一天醒来, 看见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女孩儿来到他的床前, 叫他爸爸. 沙发那边的人们的说笑继续着. 父亲们的倾诉也进行着, 面对另外一些诗人们, 也面对着那些笑闹着的孩子们. 这些倾诉着的男性的声音, 在碎咖啡豆机声中消失着, 又那么努力地, 低沉地, 延续在喧响声中。。。

之间

     对于长期在郊区生活的人,对于长期在郊区生活而又开车的人,我们是长在汽车里的。步行在路上这回事可能已经是一种陌生的经验了。但是,有一些脱离汽车的时候,却会重新提醒我们,我们是什么。

     有一次,我把车放在车行换油后, 决定步行回家, 也不想惊动家人来载我. 住郊区的人大多开车,所以这边公路两旁是一些软泥上铺了草的地,没有人行道。走在上边,双脚很快就陷在泥棱里。于是,我就上了公路两条相向的路之间的间隔。

     这条间隔高出柏油地面,却也就两脚并排那么宽,中间是种了草的泥地。两边用水泥护肩,巨大的气流,裹挟而来,带起的热风,从相反的方向,分别在身两边呼啸着,极欲把我吸进巨大的机器运作着的阵营中。只要我脚下稍一放松,便有被卷进车阵中的可能。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在只有两脚宽的间隔中间,而更让人觉得无处逃循的是,想要改变主意,择路而逃,已是来不及了。两边一辆接一辆的车双向飞速而过,没有地方可以插足,我不可能离开所在的地方,只有走下去。我把手袋双手抱在胸前,以保持平衡。心中却后悔不及,行走何其的漫长。。。

     从高速公路下来,在人行道边等交通灯变色,就有人把车停下来,让我过去.树荫婆娑,我安心走在人行道上,这让人轻松的情景来之不易,让人珍惜。

     在转向回家的道上的街口的拐角处,路边的灯柱下,插了一束丝绸玫瑰,任由风吹雨打,玫瑰已从嫩黄变成了灰色.有朋友告诉我,那是为车祸死去的人而设的.摆花的往往是死者的家属或朋友,纪念在这个角落发生过的某一场惨剧中逝去的生命。

     从此,每次经过这个拐角,周围都好像突然阴暗了下来,空气仿佛也垂下了她的眼帘。。。若干年后,我搬到了美国东部,每天上下班的路上,双向道之间,有一个地方也摆了这么一束玫瑰,还竖了一个十字架, 同样承载着,也寄托了多少对命运的无常的忧思 。

     长期的以车代步的生活已经把我们与外面的世界,也与我们的血肉之躯隔离开来了,双向道之间的行走, 与那之间的一把丝绸玫瑰,那种令人熟悉的惊悸,一再提醒我生命的脆弱,一再提醒我,我不是一辆飞弛的机器,而是一个人。